李安導演在台灣時期所導演的三部電影「推手」、「喜宴」與「飲食男女」,常被稱之為「家的三部曲」或「父親三部曲」,因為這三部電影都探討了華人式的家庭倫理,而父親的角色在三部電影中,都具有重要的意義,其中喜宴所牽涉到的議題最廣,電影中出現「同性戀」,而且並非以往台灣電影中曖昧不明、點到即止的暗喻手法,在台灣當時是極具話題性的,片中安排高父(郎雄飾)、高母(歸亞蕾飾)、高偉同(趙文瑄飾)、賽門(Mitchell Lichtenstein飾)、顧威威(金素梅飾)五位主要角色,同時處理兩代間的家庭問題、中美文化的差異問題、以及同/異性戀的感情問題。看李安的電影,會認為李安是個最會用電影說故事的導演,他的電影劇情對一般大眾而言通常都很容易瞭解,這點讓許多人稱讚他是個能結合商業與藝術的電影導演。在喜宴中我們同樣看到,他只以五個演員處理龐雜的「差異」問題,但電影中的敘事結構卻四平八穩。從獲得許多獎項的肯定,以及在台灣及國外有不錯的賣座成積的表現上,說喜宴在家庭三部曲中是最成功的作品是適當的,雖然片中涉及同性戀,但一般看法,包括李安本人皆認為,同性戀絕非本電影的主題,李安很明顯的是嘗試以喜宴這部電影,來向西方介紹中華文化,誇張的喜宴是最明顯的例子,劇中安排參加喜宴中的美國人看著眾人鬧喜宴,邊笑邊皺眉,還說出對華人的刻板印象:「我以為中國人都是柔順沉默跟數學天才」,更讓李安在電影中親自出場告訴美國人:「你正見識到五千年性壓抑的結果」。李安有意在片中介紹,甚至誇飾中華習俗文化,但他的目的並非只是展示中華習俗與傳統,片中也點出了華人傳統家庭觀念如何在現代社會與家庭發生衝突,而從片尾高父與賽門的對話,我們更看到了李安的企圖:將華人在解決家庭問題上的智慧介紹給西方。

  現在許多家庭早餐已經不一起用餐,中餐多在外面解決,晚餐時全家邊吃邊看電視,全家少有一同閒聊的時刻,與從前全家一起「專心」用餐有很大的不同。以往全家需要一起用餐,在餐桌上大家彼此閒聊,用餐時刻是家庭成員情感交流的時候,傳統華人家庭的餐桌文化對李安而言想必是非常獨特的,餐桌一向是李安用來表現家庭溝通最常使用的場景,在李安的家庭三部曲中,出現了非常多的餐桌鏡頭,在「喜宴」中,全家五人就共有六次一同用餐的場景。

  第一次為高父、高母剛到紐約,由賽門做菜,我們從這裡看出賽門相當善於廚藝,而準媳婦威威卻不會做菜,但偉同、賽門與威威三人,為了營造威威標準完美媳婦的形象,而讓父母一直以為是威威在做菜,父親品嘗後對威威讚不絕口,賽門要討好公婆的一番心血皆被威威所接收,而餐桌上全用中文,賽門幾乎完全無法瞭解,在餐桌上,賽門宛如這個家庭中的隱形人。

  第二次為全家共用早餐,偉同未與父母商量,立即宣布下午要公證結婚,高父立刻臉色大變,眉頭深鎖,高母責怪偉同,反遭偉同搶白:「我結婚又不是為了跟人家交代」,在兩人爭辯過程中,高父告訴高母,孩子已經長大,隨他們自己辦,離開餐桌。此處一如傳統家庭,父親是權威角色,母子關係較為親密,能彼此溝通(蔡文輝,民76),母親是父子關係中的協調角色,當父親反對兒子意見時,往往不會嘗試與兒子溝通,而是直接說反話表達自己的反對。

  在公證結婚後,全家五人到飯店用餐,大家低頭用餐,相對無言,此時巧遇高父舊部屬老陳,打開了話題,說中了高家父母的心事,原本不高興的高父立刻眉開眼笑,偉同則面有難色,此時老陳一句:「你要說一個不字,就是不孝!」這中國人最害怕的緊箍咒一出,偉同也不敢再違背。相較於西方小孩成年後幾乎所有事情都有自主權,父母只能從旁給予建議,中國家庭的兒女由於傳統孝道的觀念,對於父母的話很難違背,透過高母與老陳口中,明白說明了「喜宴」並不是為了新郎與新娘辦的,辦「喜宴」是為了要給親友一個交代,要讓父母長輩們能風風光光的在喜宴上答謝親友,沒有這道程序的結婚對華人父母是毫無意義的,像現在台灣雖然有法院公證結婚儀式,但許多已經公證結婚的新人仍舊免不了得辦「喜宴」,相較於高母以哭來表達對公證結婚而無喜宴之不滿,高父選擇無言的抗議,若非巧遇老陳,沒有這場喜宴,恐怕父子關係將會一直不睦下去。

  喜宴之後,第四次全家用餐時,賽門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這位偉同真正的愛人,卻是見了公婆而不能相認的「媳婦」,在家中毫無地位可言,在餐桌上語言又不通,讓他在餐桌上像是這個家的外人,只好不再與全家一同用餐,避免在家中繼續被冷落的感覺,然而,不能在餐桌上與賽門打情罵俏的偉同,看到賽門自由的離去,放下筷子,也無心吃飯了,此時威威已與二老相處融洽,看到偉同眼中只有賽門,對於她在吃壽司時的不適感完全視而不見,心中自然不是滋味,在洗完澡後,企圖挑逗偉同,而偉同完全不予理會。藉由餐桌上的缺席,賽門對偉同表達了無聲的抗議,雖然偉同在賽門房間等他回來,但彼此仍然沒有良好的溝通,偉同不反省自己冷落了賽門,卻質問賽門是否與朋友上床,讓兩人的關係更為緊張,不能曝光的愛情,在走入華人家庭後,注定會因矛盾衝突而走味。

  片中第五次全家用餐時,賽門發現威威懷孕,與偉同、威威三人彼此以英文爭執漫罵,事實上,三人關係早已成為爭風吃醋的三角關係,選在原本一家可以相聚分享情感的時刻時刻爆發出來,正表示這個家庭在溝通上原本就有嚴重的問題,此時高父並未以父親權威的身份,要求大家安靜吃飯,他發現他原來只是大家欺騙的對象,他的父親權威角色,在此遭受嚴重羞辱的打擊,在高母慌張不知發生何事時,他只能要高母與他一起「假裝」安安靜靜的吃飯,不論是否懂得英文,高父高母都看得出三個人之間發生的事情並不單純,高父因此而再度中風,高母會單純以為是威威懷孕才引起爭吵,在片中實在不具說服力,偉同在此時向母親坦承自己是個同性戀,並表示自己不忍心把埋藏了這麼多年的秘密告訴父母,讓父母承受,母親要偉同不要告訴父親,避免父親受不了打擊,顯示出一位父親扮演家中權威角色,卻因年邁,而只徒具權威形象,而這形象還有賴家庭成員來保護才行。

  第六次全家用餐時,當高母提到這次是賽門做的菜,高父卻毫無表示,並挾肉給威威,並跟高母說回去後要再寄東西給威威他們,此時高母已開始漸漸嘗試瞭解賽門,高父雖然心中已知實情,但仍裝作不知情,將威威當作媳婦,而不將此一秘密戳破,由於此時高母已知威威有孩子,因此想讓威威留下孩子,高父卻假裝不知情,透過對威威的關心,想保住自己的孫子,但高父深知,若偉同、威威與賽門三人不能合諧共處,是不可能讓威威留下孩子的,因此,高父也以紅包,來肯定賽門的「高家人」的身份,來促成三人共同延續高家香火。

  從這些餐桌上的場景我們可以看出高父在家庭中代表的是至高無上的權威形象,吃飯要由他開動,但事實上高父一直不是家中的權威的執行者,他自己抱孫心切,卻還要高母幫忙說出口,自己對偉同卻說不出口,與偉同的溝通也常要經高母來傳遞,當家中成員在餐桌前爭吵時,立刻可以看出了高父,也是傳統家庭中父親的權威形象其實是很脆弱的,這樣的權威在孩子長大後早已不存在,而成為一個大家不去戳破的假象而已。高父他維持了傳統的倫理觀念,認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有延續高家香火的使命感,雖然他本身就是不服禮教之人,為了逃避從小訂的婚事而從軍,但是仍不能脫離傳統家庭之觀念,為了要達成父親遺願,在海外生根,傳宗接代,要求偉同成家,李安描寫了傳統父親威嚴的、權威的一面,但其實傳統父親的內心是脆弱的,威權形象也是一戳可破的。

  為了維持表面的「孝道」,高偉同當了二十多年一個習慣欺騙父母的兒子,電影中對是什麼原因造成同性戀並未有太多的論述,同性戀一般有認為是童年家庭因素造成、生物學基因影響,或是成長過程中的社會學習三種原因(陳杏枝,1999),由於李安描寫的這對傳統父母似乎是完美的,他不得不以簡單的生物學觀,由偉同的一句「是您把我生成這個樣子」草草帶過偉同成為同性戀的原因。身為一個同性戀,偉同與賽門生活非常快樂,卻苦於無法與父母分享,還得時常應付父母安排的相親,這種習於欺騙的個性,讓他父母始終懷抱希望,跟父親說:「你當然等得到抱孫子,我不會讓你失望的。」其實是一點希望也沒有,這可說是傳統家庭裡,家庭成員之間,往往習慣掩飾太平,不願意對方為自己擔心的通病。

  傳統的婆媳關係向來是家庭中最緊張的關係,但婆媳間的摩擦並未見於片中,高母是一傳統女性,將兒子視為寶貝,認為家庭是女人的一切,對於威威與賽門,高母都願意去瞭解,屬於開明的傳統母親形象。威威非常喜歡偉同,然而她卻無法成為撼動偉同與賽門感情的第三者,在電影中,偉同與威威因扮演夫妻而需表現的親密行為,對偉同來說,他並不是一個好演員,他不能同樣對威威表現出虛情假意的互動,也使得威威的大發妒意,忘了自己才是第三者。或許也是因為偉同這個不善演戲原因,他不得不避居紐約,逃避面對父母,連過去的多年好友都不聯絡,為的就是避免在眾人面前,要演一個「異性戀」的角色。
  威威有了孩子是電影中非常大的轉捩點,原本只是謊言的婚姻關係,原本只是破壞偉同與賽門的第三者,因為她有了孩子,而使他與高家除了假結婚的利益關係,還產生了血緣關係,即便她只是一位「代理孕母」,仍得到了高家的高度認同,相較賽門,偉同提到與賽門在一起非常快樂,比起其他離異的異性戀家庭,是非常難得的,電影中很清楚地將賽門描寫為一個小女人的角色,在家裡等待偉同,沒有太多朋友,對於偉同的習慣瞭若指掌,善廚藝,與偉同溝通也十分合得來,但威威進門後,賽門忽然變成像是個不能生出孩子的大老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小妾與婆婆相處愉快,在此已經變成了大小老婆爭風吃醋的情節,李安的善良個性,並未讓高母與威威共謀,逼使賽門出走,但賽門卻也看出這個家庭難以再待下去而向偉同表示即將離去,華人傳統家庭中,不乏有公婆是寧可選擇在外面有了孩子的野女人,而不要一個生不出孩子的乖媳婦。

  李安一直都是樂於擁抱傳統價值的,他在處理兩代之間的衝突時,總是樂觀的幫兩代找到解決之道,讓觀眾感動於上一代對於下一代的寬容,片中並沒有清楚交代為什麼威威會中途返悔不願拿掉兒子,為什麼賽門願意再回到偉同的家庭裡,只藉高家父母對於威威與賽門兩位媳婦的認同,就讓兩位媳婦願意再繼續待在這個家庭之中。在電影最後,一家五人共同欣賞結婚照片,合樂融融,父母回台灣,威威生下小孩,拿到綠卡,偉同與賽門繼續他們的愛人關係,一切似乎看起來都非常美好,李安也在此畫下本片句點,但其實未來孩子的歸屬問題或是教養問題,恐怕比三角關係更加難以解決。

參考資料:
聞天祥 (民85)。攝影機與絞肉機。台北縣:知書房。
林奕華 (民82)。一場歡喜一場空-「喜宴」後感。影響電影雜誌,第36期,69-72頁。
梁良 (民83)。美國故事中國心--談李安的「推手」「喜宴」與王穎的「點心」「喜福會」。影響電影雜誌,第47期,124-126頁。
蔡文輝 (民76)。家庭社會學。台北市:五南。
陳杏枝 (1999)。社會化。王振寰、瞿海源主編:社會學與台灣社會。台北市:巨流。
林松齡 (1999)。家庭。王振寰、瞿海源主編:社會學與台灣社會。台北市: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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